女巫的男孩

作者簡介

凱莉．龐希爾 KELLY BARNHILL

作家、媽媽及老師。已出版四部長篇小說、多篇中短篇小說。最新作品《喝下月亮的女孩》獲美國圖書館學會「紐伯瑞獎」金牌獎及各國多項兒童文學獎項肯定，即將由福斯動畫公司改編為動畫片；《鐵心薇麗》贏得「美國家長首選」金牌獎，並入圍「諾頓文學獎」決選；《女巫的男孩》與《傑克的真實故事》亦獲四顆星以上之好評。另外，中篇小說《無照魔術師》更獲奇幻文學界最重要獎項「世界奇幻獎」。

譯者簡介

楊孟華

曾任多家出版社編輯與版權公司總經理特助，現為專職譯者，譯有：非小說《文明的腳印》、《創新力》、《企業家爸爸給女兒的30封信》、《馬偕博士在台宣教報告》、《我是盛女：一位女作家的心靈成長札記》，及小說《蝴蝶夢》、《博物館驚魂夜》、《一百個魔法櫃》、《元素三部曲》、《腳踏車大作戰》，以及一中心出版的《佛陀的床邊故事》、《喝下月亮的女孩》等書。正以翻譯享受生命的自我實現。

1雙生兄弟
從前從前有兩兄弟，他們宛如你和鏡子裡的你，那麼相像。他們有相同的眼睛、相同的手、相同的聲音、相同的永不滿足的好奇心。雖然大家公認其中的一個比另一個稍微機靈些、稍微聰明些，也稍微神奇些，但你其實分不清哪個是哪個。即使你自以為分清楚了，通常也是弄錯的。
「哪一個的鼻子上有疤痕？」人們這樣問，「笑起來嘴巴歪向一邊、看來很淘氣的是哪一個？聰明的是奈德，或戴恩？」
奈德，有人說。
戴恩，另外的人說。
他們無法決定。不過，必定有一個比另一個好。這很合理。
「拜託一下，你們兩個，」那些惱怒的鄰居嘆著氣說，「站好別動，讓我們看個清楚，好不好？」
兩個男孩當然不可能站好不動。兄弟倆儼然就是尖叫、調皮搗蛋和淘氣笑容組成的旋風，他們不可能像標本那樣被固定。如此一來，所有關於誰比較機靈、誰比較聰明、誰比較神奇的問題，便永遠爭論不休了。
有一天，兩個男孩覺得建造一艘小船的時機到了。他們祕密地開始工作，盡其所能地注意細節，採用木材廢料、繩索、村人不要的破損家具和一些木棍，而且謹慎地不讓母親發現這項作品。當他們覺得這艘船足以經得起風浪，便將它滑進「大河」裡面，自己也爬上船去，希望可以順流而至大海。
他們錯了。小船當然經不起風浪。很快地，洶湧的水流便把船身沖得四分五裂，兩個男孩被拋進水中，眼看就要滅頂。
他們的父親是一個強壯又魁梧的男人，他立刻跳進水裡，雖然幾乎不會游泳，依然拚了命與水流搏鬥，往孩子的方向游去。
人群在水邊聚集起來。他們向來害怕河流──害怕水中的精靈會把不夠小心的人抓走，往河底的爛泥拉去。他們並沒有跳進水裡去幫助那位父親，或即將溺斃的兩個小孩。他們只在河邊替那位驚恐的父親高聲加油打氣。
「把他們拉回來時，頭要保持在水面上啊。」一個婦人喊道。
「如果只能救一個，」一個男人忙不迭地補充，「記得救那個對的！
水流把男孩分開，父親沒法兩個都救。他踢著水低聲咒罵，可是當他拉住比較靠近的那個孩子，另一個雙胞胎已被湍急的水往下游沖去，轉眼間失去了蹤影。讓人不忍卒睹的腫脹屍體在當天較晚的時候被沖上河岸。村人聚集在死去的小孩周邊，搖著頭。
「我們就知道他無法完成任務。」他們說。
「他救錯了。活下來的是錯誤的男孩。」

2鋒利的針和一束線
錯誤的男孩幾乎不算活著。他喝下太多濃濁的河水，整個肚子鼓脹起來；肺葉因水的重量而塌陷──它們啜吸著、發出吹氣笛似的聲音，可是卻留不住空氣。父親把男孩輕放在地上，抬起他的下巴，用嘴對嘴的方式把自己的氣吹進男孩的口中，一次、一次，又一次。
「不要怕，」父親低語，「不要怕。」然而，大家其實分不清，他是在鼓勵孩子，或鼓勵自己。
男孩還是沒有呼吸。
「加油啊，奈德，」父親說，「我可愛的德兒。為爸爸加點油，醒過來啊。張開你的眼睛。」
可是，男孩沒有張開眼睛。最後，在用力灌了幾口氣之後，奈德猛地驚喘一聲。河水有如瀑布般從嘴裡湧出，他開始咳嗽、不斷地咳嗽。他能自己呼吸了，即使氣息仍很不順。他的嘴唇是藍色的，皮膚則有如骨頭般慘白。父親脫下外套包在兒子身上。
奈德劇烈咳嗽，小小身體從眉毛到腳趾都在發抖。
「大海，戴恩，」他邊喘邊說，「大、大、大海……」他的身體戰慄，上下牙齒敲得咯咯作響。他父親把他抱進懷裡，帶他回家。
他們到家時，奈德已因高燒而神智不清，他父親甚至無法叫醒他。
回到河邊，來自村莊的一小群男女肅穆地走下寂寞又漫長的河岸，帶回淹死的雙胞胎。男孩的母親坐在一塊岩石上等待，背脊挺得筆直，雙手緊握裙子的布料，然後放開、緊握，又放開。她凝望的眼睛，其實視而不見。她原本有個名字，但沒人使用。她的孩子稱呼她母親，丈夫稱呼她老婆，其餘的人稱呼她女巫姊妹。她是個擁有力量的女人，人們對她既愛又恨，但向來言聽計從。
「唉，再多的魔法有什麼用？」人們抱著男孩的屍體往回走，一邊喃喃低語，「連自己孩子都救不了。所以，魔法有什麼意義？」
女巫姊妹是一小份魔法的管理者──這派古老魔法的力量非常強大，人人皆知胡亂碰觸會有生命危險──然而，魔法對她並沒有任何好處。她不能用她的魔法來為自己牟利，只應該用來服務他人。（這是大家相信的，而女巫姊妹並未加以糾正。畢竟他們弄錯的，僅是微不足道的兩個字──應該。只應該用來服務他人。她的魔法是危險的。必有後果。）
「真蠢，」人們說，「白費工夫。」
不過，那些記得自己曾受魔法工作者幫助的人，像是病情減輕、穀物獲救、迷路的孩子奇蹟似尋回……他們仍感激在心。這些人摀著嘴，試圖阻止哀傷。「可憐的女巫姊妹，」他們說，「真是可憐。」而且為之心碎，雖然只有一下子。
男孩的母親聽見這些低語，並未回應。人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，反正他們想的通常不對。這一點也不新奇。
最後，當日光逐漸微弱與西斜，死去的男孩被送到母親跟前。她往前跪到地上。
「女巫姊妹，」有位老婦人開口說道。她是邵恩夫人，長老會裡最年輕的一員。她平常專橫而傲慢，對女巫更有諸多懷疑，然而面對死去的孩子，她似乎也心軟了。她眼中含淚、語帶嗚咽，「讓我給妳一塊布把他包起來，我們會用最溫柔的方式將他入殮。」
「不，謝謝妳。」女巫姊妹說。沒人幫得了她。這次不行。她沒理會鄰居盯在她背部的眼光，逕自把男孩的頭擱到她的肩膀上，雙臂抱住他的身體，最後一次帶他回家。
她到家時，屋子裡安靜而哀傷。她的丈夫躺在床邊的地上，因極度的憂慮與哀慟，筋疲力盡地睡著了。
活著的孩子奈德正為呼吸拚命掙扎。他的肺被泥水浸透，大河在他的體內沸騰，似乎要以熱度帶走原該溺斃的犧牲者。除非有人助以一臂之力，這孩子活過今天晚上的機會微乎其微。
「這可不行，」女巫姊妹低語，「這絕對不行。我的德兒必須活下來。」
她從縫紉籃裡拿出一束強韌的黑線，抽出最尖的一根針，在磨刀石上不斷地磨，直到它的尖端是如此鋒利，即使她只用手指輕碰，也立刻冒出一顆非常小的紅色血珠。
她停下磨針的動作，吸去受傷手指的血。她閉上眼睛片刻，表情好似已作出決定。
不該為自己牟利。不是不能。
屋子的主梁發出嘰嘎聲，椽木劈啪作響，一股似有若無的煙從地板滲透上來。
屋裡出現魔法的臭味──先是硫磺，然後是灰燼，接著是化膿後的腥甜。
她知道這意味著魔法已經甦醒，正飢渴地聆聽。
它想要出來。
「不許妄動，」女巫斥責道，「我不需要你。」而魔法，這古老又壞脾氣的東西，什麼也沒說。它被困在它的陶壺裡，安全地置放於女巫的工作室──一個乾燥多沙、只有掀開隱藏於小地毯下的活板門才能進入的地下室。魔法在儲物架上晃動，用它的壺去撞牆。
妳需要我們才辦得到。魔法並未大聲說出，然而女巫姊妹還是感覺得到。放我們出來。我們想要幫忙。
「我是認真的，」她說，雖然聲音已經沒有剛才那麼堅定，「我自己可以弄好。你們只會壞事。」
魔法喃喃說出一個粗魯的字，但女巫姊妹選擇不予理會。
憤怒又煩躁的魔法又拿它的壺碰撞儲物架，然後歸於寂靜。一種緊張、等著瞧兼傾耳聆聽的寂靜，好似它正拭目以待。
「這樣才乖呀。」女巫姊妹以讚美任性小孩的口氣大聲說。然後，她展開工作。
她在織品櫃翻找，直到找出一塊白布──雖沒她想要的那般乾淨，但應該過得去。
不夠乾淨，魔法小聲說。
「才不要聽你們的。」女巫姊妹一邊說，一邊用指甲想摳去白布上的小點。
何必呢？魔法以煽動的口氣說。死亡碰不了有力量的人，更別提聰明的人。男孩不必死。妳知道死人去了哪裡嗎？我們也不知道，我們也不想知道。讓我們幫忙。最親愛的女巫。拜託嘛。
她不會讓魔法幫忙。這是她把小地毯從活板門踢開時，對自己說的話。她不會用魔法為自己牟利。這是她爬下直梯、面對木架上的陶壺時，對自己說的話。
「這不是魔法。」她把那束黑線放在陶壺上面。陶壺開始抖動和冒煙。黑線發出橘色的光，然後黃色、藍色、白色。整束線閃閃發光。
啊！魔法發出嘆息。啊，啊！我們就知道──
「安靜。」她下令，而魔法乖乖聽從。她把線包在布裡，迅速沿直梯而上，彷彿它會燙人。
那束線非常沉重。
拿著它的手居然會痛。
「這不是魔法。」她大聲說，彷彿這樣就能用意志力使它成真。
這的確不是魔法。不真的是。這束線從未真的碰觸到陶壺裡面的力量，只曾靠近它。幾乎碰觸，和真正碰觸，還是有差別的。正如應該和──
她搖頭甩開這個想法。
戴恩的屍體躺在廚房桌上──冰冷、腫脹，如此恐怖地靜止。女巫姊妹在他身旁坐下，伸手拂過他的臉頰和眉毛，任由手指穿過那些潮溼的深色鬈髮。她在等待太陽下山。
人死後，靈魂會先困留於體內，直到日落。然後它才升起並前往……其他地方。沒人知道那是什麼地方。女巫姊妹見過這種現象許多次，她從未出手干預。
直到此刻。
太陽懸掛在天空的邊緣，圓潤、火紅，宛如過熟的桃子，稍後才會落入黑夜之中。晚霞的光芒帶著五彩斑爛的色澤籠罩於村莊之上；這是一片懂得展示自己的天空。
奈德咳嗽又嘆氣。「戴恩。」他在夢裡輕喚。
「快了。」在房間另一邊的母親對她活下來的孩子說。她傾前親吻死去雙胞胎的眼瞼。「很快。」
太陽往外擴大、泛出波紋，終於消失在大地的嘴唇之下。戴恩的身體微微顫動，她看著他的靈魂一如預期地，從嘴裡蜿蜒而上。而且，啊，它好美！靈魂緩緩綻開，一瓣一瓣地往外伸展，然後像花朵般整個綻放開來，懸浮在她的眼前。女巫姊妹覺得她的呼吸停止。我的孩子！她想。我小小、小小的孩子。她抖開白布，將靈魂宛如嬰兒般包裹起來。她緊抱這襁褓貼在胸前，一路輕聲誘哄。
靈魂在襁褓內微微搖擺和扭動。它在白布裡戰慄和絞轉，極力想要離開。
「我知道，親愛的，」她對靈魂輕聲低語，「我親愛又甜美的孩子，我知道。我很抱歉。可是，我不要失去你們兩個。我不要一次就失去你們。真的，我會承受不了。」
她的聲音保持平穩和輕盈，其實內心早已破碎。碎成無數碎片。而且永遠也不可能痊癒。她把靈魂送到嘴邊，輕輕地親吻它。
「留在你兄弟身邊。」她將靈魂貼放在瀕死男孩的胸前。「讓他活著。」她拿起針。「讓他安全。」她解開成束的線，用牙齒咬下一段。
當她用針穿過靈魂和男孩，把他們縫合在一起，她這樣說：「母親愛你們。不要忘記。」
然後，在黑暗中，在這充滿哀傷的屋子裡，靈魂張開喉嚨，發出尖叫。
然後，尖叫變成嘆息。
然後，嘆息變成咳嗽。
然後，奈德開始療癒。他活了下來。